墨霖和昆周一前一后地拦住我,神色和语气是一样的焦急和愤怒。
当着天君的面,他们双双跪下,言辞恳切:“阿月生性善妒,她平日里小打小闹吸引我们的注意也就算了,此次竟然荒唐到假意成婚,实在是荒谬至极。”
清娥也在一旁抹着眼泪:“阿月姐姐,两位哥哥心疼我的身世,又欣赏我不似寻常女儿般的性子,难免偏疼了我些。我已搬出芳华宫,你还想怎么样呢?”
昆周沉声道:“阿月也算是我们看着长大的,管教不力,是我们的错。”
天君挑眉,看向景渊道:“战神,你和枝月可是假意成亲?”
景渊握着我的手骤然缩紧。
下一刻,我掀开盖头,平静地跪下:“天君在上,枝月不敢有所欺瞒。”
我从怀里掏出婚书奉上,“我与景渊情投意合,又曾有过婚约,数日前就写好了婚书。更别说我们时常书信往来,足以证明情意真切,又为何要假意成婚呢?”
昆周的脸顿时白了下去,他不可置信地一把抢过婚书,一遍又一遍地看过,却怎么也不愿相信。
“阿月,难道你不要我们了吗?”
昔时我们三人父母俱亡,都是孤苦一人,许诺此生相依为命,互为依靠。
墨霖的身子踉跄了一下,唇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色。
“阿月,你还在怨我吗?”
而我只笑意深深地望向景渊。
“怎么会呢,从前我待你们如兄长一般。如今你们看着我出嫁,不该替我高兴吗?”
我清楚地看见他二人额头的青筋鼓起,连手都用力攥紧泛了白。
周围的神仙们也都窃窃私语起来。
“枝月上神和他们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,我也曾经以为能成就一桩姻缘美事呢!”
另一个撇了撇嘴:“听说自从那清娥住进了芳华宫中,就处处得了墨霖和昆周的偏袒,反而扔得枝月一个人在试炼中受了重伤…”
昆周听到此话,浑身一僵,不由得错开了我的目光。
景渊眸色深沉,淡笑道:“那我还得感谢二位不娶之恩,能让我娶到这样好的月儿。”
我被他说得羞恼,不好意思地躲入了他怀中。
余光中,清娥眼里满是嫉妒,暗暗咬紧了下唇。
她泪眼朦胧地跪到我身前,一双泪眼却是看向了景渊。
“战神哥哥,不瞒你说,阿月姐姐对两位哥哥情根深种,我是知晓的。她今日同你成婚也是一时兴起,只是想气气两位哥哥…”
“阿月姐姐久居后宅,只是擅长这种玩弄人心的手段…”
她眼眸流转,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。
景渊定定地看着她,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来:“你不过是一介罪女之后,也胆敢攀扯上神?”
清娥脸色一变,似乎是想不到竟然还会有不吃她这套的男人。
他扬唇:“既然你是个没有父母教养的,今日就由我来教。来人,拖出去打上三百鞭。这样的手段,我有的是。”
天君但笑不语,众神仙们也不是傻子,不至于看不出她挑拨的把戏。
而墨霖和昆周俱是失魂落魄,失神地望着我的嫁衣,露出几分受伤之色。
清娥跌在地上,想要去抓他们的衣袖求饶。
可这一次,他们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,没有说一个字。
6.
大婚后,我便搬到了瑶山。
景渊常年游离于六界之中,是以不住在九重天上。
他面冷心热,担心我的鞋被瑶山的雪水浸湿,在大婚当日背着我一步一步走上了千万级天阶。
他的怀抱温热,我默默红了眼睛。
景渊不知所措道:“可是哪里不舒服了,怎么好端端地哭了起来?”
我哭得更是厉害,但许久绽出一个笑来:“我只是太高兴了。”
当夜洞房花烛,他轻轻地又揭过一次我的盖头,在昏黄的烛火之中红了脸。
“月儿,”他轻声道,语气里竟有万分的缠绵悱恻。
我浑身都酥软了下来,不解地问道:“我们分明认识不久,为什么你却对我很是熟稔?”
他笑得弯起了眼睛,用手捂住我的眼睛带我缓缓走进了他房里的密室。
等到他移开手,我睁开眼睛,映入眼帘的是千百张画像。
画像上的人,无一不是我。
有我少年时第一次为自己簪起花,有我抱着母神留下的酒在树下痛哭,或喜或嗔,或笑或闹,在他的画像上,我仿佛鲜艳明媚了很久。
泪水不受控制地疯狂涌出,我呆在了原地,一瞬间说不出话来。
要有多爱一个人,才会日日描摹她的样子,把自己关在一个被她的画像堆满的地方。
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,就已经明亮过一个人的心了。
景渊心疼地抱住我,“我们自小便有婚约在身,母神常常给我看你的画像,告诉我这就是我未来的妻子。你父母死后,我心疼不已,你这样单薄的一个人要怎么在九重天上活下去?”
“可我功业未成,还不能保护你,唯有日复一日地逼自己勤加修炼,早日娶你回来,好好地爱护你。”
说着说着他也哽咽了,双眼通红地说:“是我不好,让你吃了这许多年的苦。”
我的一颗心都软了下来,笑着说:“你很好。”
我安稳地在瑶山住了下来,瑶山上终年如春,又生长了很多灵草,对于我的身子很是有益处。
在景渊的细心调养之下,我原先孱弱的身子竟然一日好过一日。
没过多久,我也能如他一般恣意地骑着天马了。
一日,景渊正笑着扶我上马,瑶山上却来了两位不速之客。
大婚那日清娥被景渊打了三百鞭,我本以为他们会气愤。听说清娥闹了几通,最后竟也偃旗息鼓。
秦丝笑得快意:“清娥拖着病体去找墨霖上神,反倒被他罚得在殿前跪了一夜。战神罚下的鞭子,又没有及时医治,只怕她那一条腿是保不住了。”
“没了上神的庇佑,又被那两位所厌弃,她在九重天上可算是活不成了。”
如今故人再见,我心里已没什么波澜了。
墨霖和昆周在我年少孤苦时确实对我真心爱护,我也曾以为我会爱上他们之中的哪一个。
但我才知道,那并不是爱。不过是人在危难之时,总会对伸出援手的人有些眷恋罢了。
我翻身上马,在桃林里肆意地跑了一圈。
墨霖和昆周俱是大惊,在他们的记忆里,枝月是一个再柔弱不过的人了,哪里能这样鲜活明媚呢?
我勒住马,满不在意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,笑道:“墨霖上神,昆周上神,你们怎么来了?”
景渊知道我们有话要说,识趣地离开了。
让我没想到的是,清娥竟也来了。
但我乍然见到被昆周拎在手上的那人,几乎没有认出来。
她容貌尽毁,此刻狼狈万分地跪在地上,一双总是盈盈泪光的眼睛已然是成了两个血洞。
我骇然后退一步,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
墨霖和昆周向来最是宠爱她,怎么会让她沦落到这种地步?
7.
听到我的声音,清娥摸索着向我爬过来,也不顾地上满是泥泞。
“阿月,阿月我错了,你们放过我吧!”
她簌簌落下泪来,但只能流出血水,还不住地向我磕头,额前的血肉都模糊了。
我深吸了一口气,“你们究竟想要怎么样?清娥已经不是我芳华宫中的人了,你们要杀要剐,何必给我看呢?”
昆周急切地拉住我的手,“阿月,是我们错了,我们被她蒙蔽,才会长久以来误会了你!”
墨霖更是气红了眼,一脚踹上她的心口处,“这个毒妇,她在你的药膳中下毒,才害的你身体一直不好。甚至连那一次的试炼,妖兽失控,也是她做了手脚。”
原来,我离开芳华宫后,清娥以为自己便能做芳华宫的主人了。
她被墨霖罚跪了一个晚上还不肯死心,偷偷去了芳华宫中我的寝殿。
她素日在我的药膳中下毒,想要趁机去销毁证据。
没想到正好撞上了在那里借酒消愁的昆周,昆周本就因为我出嫁了心如死灰,又见到清娥鬼鬼祟祟,心里更是火起。
她起了不该有的心思,竟然扮作我去勾引昆周。
清娥化成我的样子,穿的半褪的轻纱,媚眼如丝地看着昆周。
“阿月姐姐不在了,我可以代替她陪着哥哥们。”
昆周酒未醒,景就讲她当做了我,荒唐了一夜。
他酒醒之后,芳华宫中血流成河。
他放轻了呼吸,像是后怕一般:“我真是不敢想,你若是真的回不来了,我们该怎么办?”
我闭上眼睛,血色的回忆仿佛还在眼前。
我笑,“是啊,我差点儿就回不来了。可是那个时候,你们在做什么呢?”
他们在担心装昏的清娥,把我抛在脑后。哪怕我的身后是尖牙利齿的妖兽,哪怕我也许会性命不保。
昆周嘴唇翕动,半晌才难堪地开口:“是我的错,是我偏听了她的话,以为冷落了你,你就会明白我的情意…”
“所以今日,我们把她送到你的手上,任你处置。你要杀了她,还是要凌迟她?”
清娥狠狠瑟缩了一下,慌不择路地站起来想要跑,“不要啊!”
但她的一条腿已经断了,双眼已渺,没跑两步就重重摔到了地上。
“求求你了,不要再打我了,不要再打我了!我错了,我不该嫉妒阿月姐姐!”
她惶恐至极,不知道受过了多少折磨。
可我看了,不觉得快意,只觉得可悲。
曾经她也是墨霖和昆周捧在手心上的人,就如同我一样,还不是说弃便弃。
墨霖欢快道:“这一切都是她的错,不如你被她赐下千刀万剐之刑。她死之后,我们三个还如从前一般,好不好?”
“她受你的恩惠,竟还敢谋害你。这样心机深沉的女子,才害得我们三人走到了如今的地步!”
昆周恨得咬紧了牙关,恨不能上去咬下清娥的一块肉来。
“阿月,这些年来用尽了天材地宝,你的身体也不见好,原来是她从中作梗!”
我觉得好笑:“你们从前不是最不喜我身子柔弱,不如清娥快意洒脱么?”
而清娥呆呆地坐在一边,就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她捂着胸口呕出一大口血来,昏倒了过去。
我看了她一眼,转头对着他们莞尔:“我们谈谈吧。”
我抬腕煮酒,手上的玉镯叮叮当当。
“阿月,”昆周艰涩地开口,语气了含了浓浓的委屈:“我们到底是多年的情分,你怎么能一声不吭地就嫁人呢?”
我平静道:“哪里是一声不吭呢,芳华宫里的东西每日都在少,我也渐渐遣散了仙使们。我的阵仗这样的大,你们都未曾发觉,不会是一颗心不在我这儿罢了。”
他眼里的光暗淡了下去。
那时他们以为我在和清娥置气,也恼我一怒之下杀了她的灵兽,只等着我自己去认错,哪里想得到我就要嫁人了呢。
墨霖从怀里摸出两个镯子,是当日我摔碎的那两个。
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,竟修补得那样好。
“阿月,是我太蠢,我如今才明白自己的心意。其实,一直以来我都心悦于你,但是我不知为何,看到清娥的明媚骄傲,我便觉得她与众不同。我听信了她,却辜负了你…”
他痛苦万分地捂住脸,“是我对你不起。”
“我们不能再奢望你的爱,只求我们三人还能像从前那般,一心一意。”
他们期待地看着我,眼神热切。
仿佛只要我答应,立刻就能把一颗心捧出来给我。
可是时过境迁,哪里去刻舟求剑呢?
我浅笑着拿起玉镯,在阳光下细细端详:“这镯修补得当真是很好。”
墨霖一喜,“你这是原谅我们了?”
我遗憾地摇了摇头,“可是你看,修补得再好,拿到阳光下一照,还是能看出来曾经破碎的痕迹。”
他们的脸色更苍白了几分,几乎破碎。
“阿月…”
“你便这么不肯原谅我们吗?”
我看着他们的眼睛,妄图从里面寻找几分曾经爱我护我的少年们的身影,却找不到一点儿影子。
“原谅?我早已放下了前尘,又谈何原谅呢?你们将我抛在魔窟,一个人面对妖兽之时,可有想过,我会有多痛?你们簇拥着她过生辰时,我一路滴着血回去,心里还在想,你们不会忘了我的。”
我笑了,一滴清泪划落:“我知道你们珍视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,所以我没有办法骗自己。”
直至今时今日,听我讲完了这桩桩件件,他们才算是真的明白,我曾经多么的悲伤。
“人你们带走吧,她的下场如何都与我无关。至于你们,此生也不必再相见了。”
7.
我不知道那一日他们是怎么下的瑶山。
秦丝说墨霖吐了血,昆周也不知所踪。
后来清娥的被撕裂的尸体在瑶山下被发现,身首异处。
秦丝看到是惊得捂住我的眼睛:“可别污了上神的眼睛!”
我叹了口气:“找一处无名的土地,将她掩埋了吧。”
墨霖和昆周杀了她,难免受到天宫的惩罚。
他们俱是上神,却堂而皇之犯下这样的杀孽。天君赐下了剔骨抽筋之刑,将他们打下了诛仙台。
剔骨抽筋,是要将人扔进沸水滚锅之中。墨霖和昆周那样骄傲的两个人,落得这样的下场,怕是生不如死。
从此天宫少了两位上神,瑶山下多了两个乞儿。
景渊说,他们对我执迷不悟,还想着能上瑶山再见一面。
他们不是神身了,凡人是入不得瑶山的。他们一次一次爬上了天阶,但是天阶无穷无尽,每当他们爬到了最后一级,就会瞬间回到山脚下。
如此数百年,凡人的一生也就穷尽了。
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,我和景渊和我在桃树下青梅煮酒。
风雪落在他的眉间。
他突然开口:“月儿,山下的那两人,今早冻死了。”
我怔怔然睁大了眼睛,我以为我会流泪,可是却没有。
“是吗?”我轻轻问了一声,再也无言。
但我已无暇顾及他们,因为此刻景渊正可怜巴巴地盯着我。
他眼眸晦暗地低下头,“月儿,你以前,喜欢过他们吗?”
还没等我回答,他又自顾自说道:“也是,他们陪着你长大,在你心里总是不一样的。我多羡慕他们,可以在你最需要的时候陪着你。”
我只觉得心里熨帖得不像话,上前吻住他的唇,温柔笑道:“但我现在有你了。”
往事暗沉不可追,来日之路光明灿烂,还有你陪我看。